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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乘船去日本

(3)

黄牧师、梅露丝结婚一年多之后，他们的大女儿出生了。他们给女儿起名叫黄露露。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教会被迫关闭。黄牧师和梅露丝带着两岁多的大女儿露露离开北京，到了石家庄市的一个小县城的小学教书。黄牧师教音乐，梅露丝教体育。他们也偷偷地传道和组织聚会。过了一年多，他们的聚会点被红卫兵发现了。红卫兵来捣毁了他们的聚会点，抓走了黄牧师和其它几个组织者。那天，梅露丝正好没有去参加聚会，因为露露发烧，她便留在家里照看露露。这时露露已经四岁了。平常他们都是带着露露去参加聚会，因为这儿他们没有一个亲戚，不知该把女儿放在谁家才好。露露也很乖，总是安静地靠着妈妈坐着，从不吵闹。

得知丈夫被抓之后，梅露丝心急如焚。她挂念着丈夫，担心他在监狱里吃苦，担心他穿的衣服单薄会挨冻。于是梅露丝把家里所有的布票凑起来，买了新棉花和一大块深蓝布，为丈夫做了一件厚厚的、长长的棉大衣。其实，当时露丝的棉袄也旧了，不暖和，女儿露露的棉袄已经短了，肚脐以下的裤子都露出来了。她原本打算她们娘俩都要做新棉袄的，可是为了丈夫，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星期之后，棉大衣做好了，同时她也打听到了丈夫被关押的地方：是在城郊外的一座较大的佛教寺庙里，不是关在正式的监狱里。当时正式的监狱里关满了反革命、反动派、走资派、特务、牛鬼蛇神等等，已经装不下了。红卫兵把抓到的本县的牧师、传道人和一些积极的基督徒都关到这里来审讯。

梅露丝决定去看望丈夫。这天，下午四点半，学校放学了。梅露丝赶紧去幼儿园把女儿接回来，在女儿专用的小桌子上放了一杯水和一些饼干，还有一些玩具。她对女儿说，自己吃吧，吃完了自己玩。妈妈有事要出去，晚一点回来。妈妈没有回来之前千万别找妈妈，别哭!女儿点点头。梅露丝正要锁门，女儿说，妈妈，我要拉屎。梅露丝只好进来，从床下面拉出一个痰盂来让女儿坐在上面拉屎。那年头中国的职工宿舍都没有每家设一个卫生间，都是去外面上公共厕所，所以家家都备有痰盂，用于拉屎拉尿。女儿慢吞吞地拉屎，梅露丝则着急地望着天空。因为是冬天，天黑得早。再说，去到那儿骑车要花五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女儿拉完了屎，梅露丝给女儿擦干净屁股，把痰盂往屋子的一角一放，就急匆匆地骑车走了。这一急，她就忘了锁门。

梅露丝使出浑身的劲，使劲地蹬车，终于赶到了那座庙跟前，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她没有手表，但她带走了家里那只小闹钟。看门的红卫兵不让她进去，她苦苦哀求，终于让她进去了，说只能呆一刻钟。梅露丝还是第一次进寺庙呢!从小母亲就带她信耶稣，从来没有带她去过寺庙。

梅露丝拎着一个大包裹，走进了寺庙大门，只见里面的佛像、菩萨、金刚被砸碎了，东倒西歪，有些被运走了，有些还在那儿，屋子角落堆着破碎的瓷片，是被砸掉的塑像的碎片。这儿是主殿。主殿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梅露丝迟疑着，不知该往哪扇门进去，最后，她便朝右边走了进去。里面很昏暗，露丝的眼睛看不清楚，鼻子却嗅到一股寒气和一股发霉的味道。这些味道朝她迎面扑来，使得露丝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梅露丝摸索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眼睛终于习惯了，才看见里面的左右两侧是一扇扇木门，大概每扇木门后面就是一个房间。每扇木门都关着。梅露丝不知丈夫在哪个房间，便轻声唤着：“约瑟!约瑟!”

这时，一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红卫兵来。他对梅露丝大声喝道:“干什么的?”梅露丝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她镇静下来，答到：“我来看我丈夫!”

这个红卫兵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目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准我进来的!”梅露丝指指门外。

这个红卫兵这才说：“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约瑟!他叫黄约瑟!”梅露丝赶紧回答。

这个红卫兵便大声叫：“黄约瑟!黄约瑟!”

没有人回答。

梅露丝失望了，以为丈夫没有在这里。

“黄约瑟，你老婆来看你了!”这个红卫兵叫道。

又过了一会儿，从最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应答声：“我在这儿呢!”

接着，房门开了一条缝，黄约瑟探出头来。梅露丝见了，惊喜交集，连忙跑过去，抱住丈夫，黄约瑟却“哎呀”一声。梅露丝这才注意到，丈夫浑身都是伤。露丝难过得掉下了眼泪，连忙从包裹里取出那件大衣给丈夫披上。黄约瑟示意露丝进屋来，露丝便跟着丈夫进了屋。

“抓紧时间啊，说完话就走!”门外传来红卫兵的喊声。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外面的路灯的灯光从窗外透进来，依稀可见室内的情景：这间不足十个平米的小屋里关着四个人，地上没有床铺，只有一些干稻草。梅露丝一进去，屋子里的其余三个人都跟她打招呼。原来这三个人也认识露丝，都是那个聚会点的弟兄。

聊了几分钟，黄约瑟便催促梅露丝回去，因为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露丝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丈夫，骑车往回赶。可是她却迷了路，骑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到家。这时，她感到又冷又饿，精疲力竭。她从自行车上下来，靠着自行车坐着歇口气，就这样睡过去了。过了一阵儿，有个老伯和他的孙子来了，把她叫醒，带她到了老伯家。老伯的家离得不远，只走十分钟便到了。老伯的老伴儿给露丝送上热饭热汤，露丝吃了喝了，渐渐暖和了，精神恢复过来。如果没有遇到这位老伯，露丝一定会冻死，那时夜里的温度是零下几度。

露丝的精力恢复过来之后，她想起了女儿，便向老伯问路，要赶回家去。老伯说，这儿离城里有二十公里，又黑灯瞎火的，你怎么回去呀?可是她还是坚持要回去。她刚跨上自行车，又感到一阵眩晕，于是她不得不留宿在老伯家。

第二天早上当梅露丝回到家里的时候，只见家里的门敞开着，女儿不知去向。她急得不得了。学校的老师们和她一起找露露，最后在离家三十多米的一个角落发现了露露。她睡在地上，已经冻僵了。后来，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他们查看家里，没有发现有任何外人进来的迹象，倒是发现有一摊尿，从家里到门口，再到门外一米的地方。最后民警推断，昨夜露露被尿逼醒了，起来撒尿，不见妈妈，又黑灯瞎火的，就自己摸索着走，走到门边，就开了门走出去，到处找妈妈。

“就这样，我的大姐黄露露就走了!”梅恩说到这里，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美惠望着梅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了解!我想，姑婆一定难过得不想活了!”

“多少年之后，每当我妈妈回忆起这段往事，她都会流着泪说:‘我一想到露露半夜醒来找妈妈，屋子里又黑乎乎的，她很害怕，哭着找妈妈，又摸索着走到门外去找妈妈，最后给活活冻死了，我这心里就难过得像是被撕碎了一般!”梅恩说到这里，眼里涌出了泪水。

停了片刻，梅恩又接着说：“露露那件小棉袄，妈妈一直收藏着。露露火化的时候，妈妈把那件小棉袄从她身上脱下来，洗干净了，放进衣柜里。每当妈妈整理衣服的时候，看见那件小棉袄，就会说：‘这件棉袄还是露露两岁的时候做的呢，一直穿到四岁，屁股都盖不住了!露露，妈妈对不起你!’”

“那不是姑婆的错!那年头，难啊!”美惠理解地说。

“嗯!”梅恩的声音有些哽咽。

“阿姨，既然你这么难过，就不要说了。或者，后面两个姐姐的故事就简单地说说吧!”美惠说。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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