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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欧阳光明的故事

(1)

敏加正坐在电脑前查看Email，高翔推门进来了。

“妈!”

“儿子，回来了?”

“嗯!妈，你在忙什么?”

“我在看邮件。”

“是日本的表姑来的邮件吗?”

“是你欧阳叔叔的邮件。”

“哦，欧阳叔叔，他还好吗?”

“他好啊!他说他们正在为圣诞节筹备庆祝活动。”

“妈，给我讲讲欧阳叔叔的故事吧!你曾说，欧阳叔叔有个发人深省的故事呢!”

“好吧!”

于是敏加开始讲诉欧阳光明的故事。

欧阳光明生于1943年，比敏加小四岁。他祖上是资本家，一家七代都信主。他们家住在广东。他的奶奶还是牧师呢!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的父母、大哥及两位叔叔都被关起来了。那时，基督教受到了严重的迫害，教堂被关闭，信徒被关押，圣经被收走。那时他正在乡下当知青，幸免于难。后来，有一次山洪暴发，他为了救贫下中农的两个孩子以及公社书记的两个孩子，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伤了右腿。于是他便被安排回了城，进了一间机修厂当学徒工。那时他的父母、叔叔、大哥还被关着。他一个人回到了空空荡荡的家。他的腿经过治疗有了好转，但一遇到阴雨天就疼。平时走起路来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但如果他疲劳了或是遇到阴雨天，他走起路来就一瘸一拐的。

后来，从监狱里传来他父母及叔叔、大哥畏罪自杀的消息。1966年——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场大浩劫，多少冤假错案，多少人的灵魂被扭曲，多少人无辜地死去。他连他们的尸首也没有见到。

20多岁、30多岁是人生的宝贵时期，是青春年华。可是在当时的年代他的青春却成了蹉跎岁月。时光一天天地消失，他的年龄渐渐大起来，可他还是光棍一条。他每天的生活便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没有家人的陪伴，没有圣经可读，没有教堂可聚会。昔日的教堂的弟兄姐妹都不知去哪里了，走在街上不知道谁是信主的，谁不是。你不敢问，别人也不敢承认。

又过了几年，到了1975年了，他快32岁了，文化大革命还是没有结束，国家还是一片黑暗。欧阳对国家，对自己的人生完全绝望了。

这时，他的师傅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是师傅的一位朋友的女儿，叫曾艳红，比欧阳小六岁。欧阳的师傅是个老实憨厚的人，40多岁。他有个媳妇，没有儿女。他们夫妻常常照顾欧阳，把他当个侄子看，有好吃的东西都捎给他。

这个女子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根正苗红。师傅说：“我把她介绍给你，你娶了她，对你有好处!”欧阳当然知道师傅的意思。那年头，是成分至上的年代。但师傅不知道，基督徒的婚姻看重的是信仰相同。欧阳的师傅不是基督徒，那位女子也不是。她之所以愿意跟欧阳处对象，是因为师傅极力把欧阳描绘成一个大英雄­­____一人救了四个孩子。

在那样的年头，在那样的境遇下，欧阳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你无父无母，无钱无权，是走资派的儿子，是黑五类，还有一条伤腿，年龄也大了，成老光棍了!这样，欧阳就答应了。他们相处仅仅三个月便结婚了。

结婚之后，欧阳才正真感受到与非基督徒结婚所带来的冲击。不光是两人常为一些家庭琐事闹矛盾，信仰上的不同更使他们难以相容。艳红的祖上是信佛的，到了她和他父母这辈是无神论者——这是政府所倡导的。艳红在百货公司上班。她家祖籍在北方。

广东人喜欢喝猪红汤，大街小巷都有得卖。艳红也喜欢喝。她总是买回来炖一大锅吃个过瘾。结婚才一个星期，艳红就买回猪血来炖了一锅猪红汤。

这天，欧阳下班回来，还在换衣服、洗手，艳红就用勺子舀了一块猪血悄悄地走到丈夫身后，对他说：“闭上眼睛!”

欧阳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想一定有什么惊喜，于是就顺从地闭上眼睛。

“张开嘴!”艳红又命令道。

欧阳顺从地张开嘴。艳红便把一块猪血倒进了丈夫嘴里。

欧阳惊了一跳，“哇”地一下把猪血吐了出来。猪血落到了地上。

欧阳定睛一看，确认那的确是猪血。他惊得往地上连连吐了两口唾沫。欧阳又跑到院子里的洗漱池旁，连连往里吐唾沫。吐完了又拿起牙刷刷牙，一边刷牙一边在心里说：“主耶稣，请您饶恕我的罪过!”

艳红先是感到莫名其妙，随后便哭了起来。

刷完牙，欧阳把牙刷一放，便合拢双手做了一个简短的祷告。祷告完毕，他进了屋，看见老婆在那里哭，便朝她走过去劝慰她：“别哭了!”

艳红边哭边说：“你怎么这样对我?好心没好报!”

欧阳说：“不是我不领你的情，是因为我们基督徒不能吃血!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

艳红一听，反而来劲了：“基督徒有什么好，你说?你爸你妈你哥你叔，全死在监狱里了!基督徒没有好报应!”

“你说什么?”欧阳气得抡起了巴掌，可是最终没有劈下去。

艳红一看，气凶凶地说：“你要打我吗?你打呀!打呀!”

艳红站起身来，用头顶着欧阳的胸，把他一步步逼到墙角。欧阳的后背紧贴着墙，前胸又被艳红的头顶着，双腿弯曲着，动弹不得，他努力想使自己站直，便用力一撑，艳红被弹了出去，跌坐在地上。

“哇，你真的打我!”艳红大声哭了起来。然后，她站起身来，哭着跑了出去。

艳红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一个星期。欧阳只得提上烟酒上岳父岳母家去赔礼道歉，才把老婆接了回来。

过两个星期，又发生了一个“喝酒事件”。

这天，欧阳的岳父过生日办了两桌，请来了亲戚朋友。大舅子、小舅子、叔叔婶婶全都来了。欧阳两口子自然也少不了回去祝寿。席间，大家敬酒、劝酒，热闹得不亦乐乎。可是无论大舅子、小舅子怎么劝酒，欧阳就是不喝。

艳红把欧阳叫到一边，说：“你这样太不给面子了吧?叫我怎么做人?”

欧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喝酒。你还嫌我结婚那天没出够丑吗?”

欧阳和艳红结婚那天，大舅子、小舅子向新郎官劝酒，欧阳很为难。艳红说：“今天咱俩结婚，你可别扫了大家的兴!”

欧阳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喝下了两杯白酒。从小父母就没有教过他喝酒，并且告诉他，基督徒不能酗酒。欧阳最大的酒量就是两杯啤酒，也只是在过年过节时才喝。

欧阳是生平第一次喝白酒。进了洞房，他便哇哇直吐，还溅到了新被子上。吐完了，便倒在床上睡着了，把新娘扔到了一边。艳红朝着呼呼直睡的新郎骂了一句：“熊样!”

第二天，欧阳只得向新娘道歉。艳红说：“这点酒就把你醉成这样!我大哥小弟还不算能喝的。你要是什么时候到咱老家瞧瞧，咱大爷一口气能喝三大碗，眼睛都不眨一下!”

欧阳无语。

这会儿，欧阳对艳红说：“我真的不会喝酒。我不想再出丑了!”

艳红说：“不会喝也得学呀!”

欧阳硬帮帮地说：“学不会!”

欧阳说完，就去跟岳父岳母及各位亲戚告别，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去了。然后他看也不看艳红一眼，自己回了家。气得艳红直跺脚。

晚上艳红回到家，直骂欧阳是孬种。欧阳也不回骂，他一声不吭，直等到老婆骂得没有力气了，住嘴了，他才说：“老婆，你怎么骂都行，只求你今后不要逼我喝酒了!”

艳红一听，又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啦?哪个爷们不会喝酒?”

欧阳说：“我是基督徒，不能喝酒!”

艳红一听，又气了：“基督徒!基督徒!基督徒不能吃猪红汤，不能喝酒，怎么那么多条条框框?”

欧阳说：“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只是不能吃血。因为血是生命。耶稣基督流血为我们赎罪。至于抽烟、喝酒、吸毒等，那会伤害身体，那是神所不喜悦的!酒喝醉了会淫荡、犯罪、出车祸等，那也是神所不喜悦的!”

“别跟我说教这些!无论如何，你明天得跟我爸我哥他们道歉去!”

“凭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他们道歉?”

“这还用问吗?你不给他们面子!”

“我不去!”欧阳说。

“不去也得去!否则别回来!”艳红说。

“你简直不讲理!我不跟你说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欧阳说着，拿起一件外衣出去了。他去到工厂，在传达室里同看门的老头一起住了一晚。他睡在木椅子上，背都磕疼了。

第二天，欧阳回到家里，艳红没有回来，她回娘家去了。第三天，艳红还是没有回来。第四天是周末星期六(以前中国人每周只休息星期天)，欧阳下了班没有回家，他来到一家小餐馆，要了四瓶啤酒，独自喝起来。当他喝到第三瓶的时候，便倒在桌上睡着了。店家叫醒了他。他站起身来，把第三瓶里剩下的两口喝了下去，又扒开第四瓶，含混不清地说：“咱也得练练酒量!”一边喝着第四瓶，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这时天色蒙蒙黑。远处有一辆自行车朝他驶来，自行车前亮着一盏手电筒刺着他的眼，他抬起手来挡住眼睛，却感到浑身无力，腿一软，便倒下了，又睡了过去。

骑车的人来到他跟前停住了，拿着一个手电筒照着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一个老熟人。他姓李，是一个大学的教授。他和欧阳的父亲以前是在同一间教会里做长老。他是看着欧阳从小长大的。李教授被扣上“反动的学术权威”的帽子，在大学校园里被管制劳动。

此时李教授也认出了欧阳光明。

“光明，怎么醉成这样?你醒醒!”

李教授见欧阳没有反应，便从自行车的前兜里拿出一个水壶来，把里面剩下的一点水倒在他的脸上。欧阳光明终于睁开了眼睛。

“光明，我是李叔叔!”

“李叔叔!”欧阳终于有点清醒了。

“走，我送你回家!”

“家?我没有家!没父没母，没老婆!我没有家!”欧阳哀伤地、像唱歌似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李叔叔一边问，一边把欧阳扶起来，把他扶到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把他的自行车推过来，然后挨着欧阳坐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李叔叔又问。

于是欧阳便把他结婚以来同老婆之间发生的冲突告诉了李叔叔。

李叔叔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呀!”

“我知道，李叔!可是现在是个暗无天日的年代，教堂被关闭，信徒进监狱，死的死，伤的伤。走在大街上，谁敢承认他是基督徒?我到哪里去找个姐妹跟我同负一轭呀?”

李叔听了，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坚定地说：“撒旦长久不了的!”

欧阳说：“李叔，我真怀恋过去的时光。那时，我父母每周都把我和哥哥带到教堂去。我和哥哥参加少儿团契。我们哥俩还是少契唱诗班的呢!你还夸我唱歌唱得好呢!”

“是啊，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时光!”李叔说。

“可是，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欧阳哀伤地说。

“光明，你，难道你从没有听到你父母的消息吗?”李叔吃惊而不解地问。

“我父母的消息?什么意思?他们，他们不是死了吗?”

“不，他们没有死!他们去了香港!”李叔说。

“什么?你，你，你是说我父母我哥我叔他们没有死?他们在香港?”欧阳很吃惊。

“不，你哥哥他死了!你父母及你叔叔去了香港。说是去投奔什么亲戚。”

“哦，我有个姑姑解放前嫁去了香港。我哥是怎么死的?我爸我妈我叔被放出来了吗?他们怎么不来找我?就，就去了香港?”欧阳问。

“你哥哥年轻气盛，跟红卫兵顶撞，被活活打死了。你哥死后，你父母叔叔他们伤心欲绝，最后就想法逃了出来。当然，他们受到了帮助。看守所的老王是个基督徒，但他隐藏不露，是他帮助了他们。当然，这是主的旨意。是耶稣在暗中帮助了你父母叔叔成功地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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