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同负一轭 第三章 梅恩来访（7）

同负一轭 第四章

美惠家的老故事：祖奶奶和妈妈，妈妈和爸爸，祖奶奶和美惠，还有梅恩阿姨……

(1)

梅恩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拿起手机看时间，五点还差五分钟。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美惠，只见美惠睡得正香。这两年来，她一直睡眠不好，心脏也不好。昨晚她看完美惠写的故事之后，美惠已经入睡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这会儿美惠还在睡，她倒先醒了。她爱怜地望着美惠，心里想：“美惠可别跟我一样，遇到一个不好的婚姻，遇到一个不该爱的人，可真够折腾人的!”

梅恩不想把美惠吵醒了，于是便悄悄地下了楼。她坐在餐桌旁，用手托着头，回想着美惠写的故事。这些故事中，有些是梅恩知道的，有些是梅恩不知道的。还有少数是梅恩知道的而美惠不知道，没有写进里面。比如，丽伶曾经堕过胎，丽伶为什么那么喜欢美惠等。这本来是丽伶的隐私，连对女儿也羞于启齿，不过她最终告诉了奶奶，是写信告诉的。在外婆的葬礼结束之后，梅恩的母亲和舅舅们，还有美惠都走了之后，梅恩没有走。她整理外婆的遗物时发现了丽伶写的信。不过她不会去讲别人的隐私，所以她对谁都没有讲这件事。

梅恩托着头想着，她把美惠写的和没写的联系起来，在脑海中构成了整个“美惠家的老故事”：

美惠的祖奶奶不是母亲丽伶的亲奶奶，她是梅恩的亲外婆。祖奶奶的娘家姓什么别人都不记得了，梅是她的夫姓，乡里人都称她梅妈，梅嫂或梅奶奶。至于梅恩为什么跟外婆姓，那是后话了。祖奶奶生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梅恩的母亲是她的小女儿。祖奶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的丈夫是个郎中，医术不错，他曾治好当地县太爷的怪病，在他们那儿十里八乡的都知道。可惜他上山采药摔下悬崖死了。祖奶奶出生于1898年，十八岁结的婚，失去丈夫的时候才三十岁，大儿子十一岁，小女儿即梅恩的母亲才三岁。失去了丈夫的依靠，祖奶奶不得不出去帮佣。县太爷的太太是个好人，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把祖奶奶请到她家里去做佣人，好好地待她，还向她传福音，教她读圣经。就这样，祖奶奶信了耶稣，过了半年就受洗归主了。梅嫂本来识字不多，通过读圣经认得了很多字，最后，整本圣经都能读下来了。小女儿梅露丝的名字还是县长夫人给起的呢!有一天，梅嫂把小女儿带去县长家，县长夫人问，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梅嫂答，三岁了，还没有起名。她是家里最小的，四个哥哥都叫她小妹。县长夫人说，要不我给她起个名儿吧!梅嫂说，好啊!县长夫人想了想，说，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不过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做人家的媳妇的。《圣经》中好媳妇的榜样就是Ruth，就叫她露丝吧!梅嫂说，好啊,谢谢太太!就这样，梅嫂的小女儿有了一个洋名字。（注：《圣经》中的 Ruth 翻译成的是路得。）

祖奶奶在县太爷家一干就是八年。之后，这个县太爷调到其它县去了，祖奶奶这才离开他家。后来，祖奶奶就去了丽伶的父亲家。那时，大太太还在。祖奶奶在丽伶家干了九年，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才离开。

美惠的母亲章丽伶出生在1949年解放前夕。她刚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丽伶的母亲是她父亲的第二个老婆，快三十岁才生她，因难产而死。而那时丽伶的父亲已经快五十岁了。父亲比母亲大二十岁。丽伶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是父亲的第一个老婆生的。她父亲的第一个老婆死了之后，父亲把他老婆的的贴身丫头续了房，那就是丽伶的母亲。丽伶出生的时候她的两个哥哥都二十多岁了。两个哥哥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在解放前夕随部队去了台湾。丽伶出生没多久，中国就解放了。丽伶的父亲是个地主，她家就自然成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对象，土地、房屋都被没收了。

丽伶的父亲倒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谁家有土地的没被没收?只是后来当他听说有个朋友的儿子参加了国民党，去了台湾，这个朋友因此遭到了批斗，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怕灾难临到自己头上。

而这个时候，丽伶的两个哥哥想方设法联系上了父亲，他们劝说父亲去台湾。于是丽伶的父亲便产生了去台湾的想法：通过偷渡金门去台湾。

一天晚上，丽伶父亲抱着几个月大的丽伶走进了梅家，扑通一声跪在梅嫂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梅嫂吓了跳。

“梅嫂，求您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收养她吧!”

“出了什么事，老章?”以前梅嫂叫他老爷，现在解放了，就改口叫老章。

“你听说咱们临村的周家么，他家儿子是国民党，去了台湾，现在周家老爷子被抓起来批斗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众游街。他是一个儿子去了台湾，我可是两个啊!”

“我听说了!他家儿子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什么官儿，好像是个团长吧!大概以前干过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吧，所以他爹被批斗了。你家儿子不是在解放战争中被抓了壮丁吗?去台湾的时候还是个小兵呢，你怕什么?快起来!”

丽伶父亲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摇着头说：“难说!我现在是提心吊胆，没准儿灾祸什么时候就落到自己头上!我虽然没有六十岁，但也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啊!还有，你看这孩子，还这么小，已经没有妈了。咱家就剩我们父女俩了。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抚养她?”

“哦，原来是这样，你担心会挨批斗，所以提前为孩子做好安排，对吧?可是你不是还没有挨批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一定会义不容辞的帮你照顾这个孩子的，您放心!不过也许事情不会那么糟。您先请回吧，别多想!你看，孩子都打哈欠了!”

“梅嫂，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做好了去台湾的准备。今晚就走!”

“什么?”梅嫂很吃惊。

“我本想偷偷地把孩子放在您家门口的。您心慈，看见孩子一定会收养的。可我，可我还是进来了，想要告诉您实情。”

“原来是这样啊!”梅嫂停了一下，又说：“您真的想好了?”

“真想好了!”丽伶父亲下定决心说。

“好吧，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走吧!”梅嫂说着，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

“只是，你这一走，不知你们父女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梅嫂伤感地说。

“是啊!”丽伶父亲也很伤感。

“过几年，等我在台湾站稳脚就托人来接她!”丽伶父亲边说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来，打开，取出一个长命锁来同丽伶脖子上戴着的那只对比着，说：“梅嫂，你看，这两只锁一模一样。我会把这只锁交给来接孩子的人，你只要见这只锁，就知道是我派来的人。”

梅嫂点点头，她问：“就这样?”

“不，不能就这样，这太简单了!还有呢!”

丽伶父亲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匣子来，打开，里面有一张纸。他对梅嫂说：“这是孩子的生辰八字，您收好!来人得准确地说出这个生辰八字来。”

“嗯!”梅嫂点点头，接过了匣子，转身把匣子放到桌子上。

当她转过身来时，没想到丽伶父亲说：“还有，”

“还有?”梅嫂不解地问。

“梅嫂，你还记得当年抗战的时候我派你去同八路军接头的暗号吗?”

是的，梅嫂当然不会忘记，抗战的时候，丽伶的父亲积极支持抗战，他把他家的粮食、布匹一车一车地给八路军送去。在他家所有的佣人当中，他最信任的就是梅嫂，他派她亲自押车，派她去同八路军接头。

“天苍苍，”梅嫂怀恋起了那段难忘的岁月，深情地说出了接头暗号的第一句。

“野茫茫。”丽伶父亲也深情地接口：“八路军，”

“在何方?”梅嫂接下最后一句。

“难道，你想用这个暗号来接女儿?”梅嫂问。

“不，这得改改。这样，把‘八路军’改成‘他爹爹’。您听啊：‘天苍苍，野茫茫，他爹爹，在何方?’”

“天苍苍，”梅嫂说。

“野茫茫。”丽玲父亲说：“他爹爹，”

“在何方?”梅嫂接完暗号。

他们对完暗号，忍不住笑了。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梅嫂，您说，我是个坏人吗?”丽玲父亲先打破沉默。

“不，老章，您不是坏人!我可以为您作证!” 梅嫂同情地说。

“谢谢您!可是，有什么用啊?当年我们支持抗日都是自发的、偷偷的。我们也没有见过什么八路军的大官，跟我们联络的都是小小的联络员，谁能相信我?您是咱们家的人，如果您为我作证的话，说不定人家以为我收买您为我作证呢!”

梅嫂沉默了。

“我得走了，我不能久留。”丽伶父亲说。

“您给孩子起名了吗?”

“哦，起了。她娘还没有生她的时候我们就商量过，如果是个女孩就叫丽伶，是希望她美丽大方，聪明伶俐的意思。她娘走了，我倒忘了，老叫她丫头，这也省事，好叫。”

“哦，丽伶丫头!”梅嫂说着，低头爱怜地看着孩子。

梅嫂抬起头来，只见丽伶父亲从包袱里掏出两根金条来，递给她。

“你这是干什么?我照顾这个孩子不是为了你的钱!”梅嫂说。

“梅嫂，收下吧!您一个人养大五个孩子不容易，现在丽伶又来给您添麻烦。虽说您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可是他们不再您身边呀，要是您和丽伶遇到点急事需要用钱的话您到哪里去求救?收下吧!”丽伶父亲恳切地说。

梅嫂只好接过金条。

“梅嫂，丽伶丫头就拜托给您了!等我在台湾安顿好了就来接她!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来接她，也许很快，也许要等几年。如果我没有很快来接她的话，等她长大了您教育她。把她交给您我放心。如果您搬家的话，请您在村口那颗千年老榕树下留个纸条。您看，”他说着，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约两个胡桃般大小的长方形的木匣子来，说：“这是一个空匣子，我用油漆刷过几遍了，能防水防潮。您把您的新地址写好放在里面，把这个匣子埋在村口的那颗千年老榕树下面，埋在树的哪一侧就在哪一侧的树干上用刀子划一个箭头，我就知道往哪里刨这个匣子了。”

梅嫂望着这个小小的匣子，心里有种感动。她明白了，丽伶父亲一定是早就在为女儿做准备了。她了解，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这个做父亲的是不会扔下女儿独自逃走的!

她接过匣子，说：“您放心!祝您一路平安!我会为您祷告的!”

“谢谢您!”丽伶父亲朝梅嫂鞠了一躬，强忍着不去看女儿，猛一转身走了。

梅嫂合拢双手，默默地为丽伶父亲祷告。

祷告完毕，梅嫂看见那个小匣子，想，村子里谁不知道老章有个没娘的孩子?现在老章失踪了，她梅嫂却突然多出个孩子来，别人一定会怀疑。想来想去，她决定离开这个村子，去大儿子家住。

她的大儿子早在解放前就结婚了。那时家里穷，出不起彩礼娶媳妇。刚巧在闽南的同安县有家要招上门女婿。这是一家书香门第，祖上做过几代官。夫妻俩没有儿子，到年老的时候生了一个女儿， 把女儿当宝贝似的养，还送她上洋学堂。女儿上学时听到福音，接受了耶稣基督。女儿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老两口却舍不得女儿出嫁，一心想找一个上门女婿，可是找了几年都没找着合意的。后来县长夫人给他们介绍了梅嫂的大儿子。这个县长夫人就是以前梅嫂帮佣那家的县长夫人。 两家大人见是县长夫人保的媒，也就放心，他们都相信她。当梅嫂听说那家姑娘还是信耶稣的，就更满意了。就这样，梅嫂欢欢喜喜地把大儿子“嫁”了出去。那一年大儿子25岁，儿媳26岁，比儿子大1岁。

虽说梅嫂的大儿子只读过几年私塾，没有像儿媳那样上过洋学堂，但梅嫂却一直引导他读圣经，引导他在灵命上成长，所以他一直懂事、成熟，谈吐不俗。儿子、儿媳结婚之后，两人互敬互爱，日子过得甜蜜美满。儿媳还生了一对龙凤胎，现在都五岁了。他们还致力于传福音的工作，热心地为主传福音。后来儿子成为当地有名的传道人。岳父岳母在解放前一两年相继去世了。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老两口在离世之前都信了主。

想到这里，梅嫂找出一块小木片，用一根竹签蘸着炭灰把大儿子家的地址写上，再用刀子把字刻上，这样足足忙了两个小时才完成，最后把这块小木片放进丽伶父亲的小匣子里。

下接：同负一轭 第四章 美惠家的老故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