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依靠——写于末期肾癌第六次复发之后
末期肾癌第六次复发
去年十月的一个周末,南加州迎来了第一场秋雨。我佇立在窗前,倾听着秋雨轻轻敲打着房顶与庭院的水泥地。远处的山脉藏匿在浓浓的雨雾之中,后院山坡上的花草树木,失去了以往在南加州温暖阳光下婀娜多姿的风彩,她们在凄凉的秋雨下,显得阴沉翳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空气中充满了寒意。
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拿起电话,听到是我的主治医生Dr. Pal 熟悉的声音。这是我盼望了三天的电话。三天之前,我去医院做了CT扫描,那天主治医生答应我说他会在当天晚上打电话告诉我CT扫描的结果,但他食言了。
这是我患末期肾癌八年来,主治医生第一次食言。也许是他太忙了?也许是我的病情恶化, 他需要一些时间与其他医生讨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三天来我的脑子在胡乱猜想。
一反常态,主治医生没有与我在电话里寒喧,他开门见山,以严肃的口气对我说:“你的太太在家吗?我想与你们两位同时讲话。”
与中国大陆的风俗习惯不同,在美国,当一个病人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时,医生是决不会瞒着病人,把坏消息只告诉其家属的。当然,对于病人来说,这样直接了当地听到死亡判决书, 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但与那些被医生和家属蒙在鼓里,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死的病人相比,我还是喜欢直接了当地从医生那里了解到自己的真实病情。
主治医生在电话里,首先为没有在CT扫描那天打电话向我们道歉,接下来他告诉我们,三天前的CT扫描,发现在我一个半月前的手术原处,猛然又长出一个与刚切除掉的肿瘤同样大小的肿块。另外,在我脖子上的肿瘤,三个月内也增长了一倍。这是八年来我的癌症第六次复发。他说他目前人在美东部开会, 等他星期一回洛杉矶与其他医生会诊我的病情之后,再打电话告诉我下一步的治疗方案。
四天之后,我与妻子去希望之城医院见到了主治医生。在这次会见中, 主治医生让我在电脑屏幕上看最新CT扫描的影像。他说他与医疗组的医生重新研究了一下我的CT扫描,推翻了他先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最初结论。
他们现在确认我腹内的新肿瘤实际上比一个半月前切除的肿瘤大了一倍。我心里暗想,这不简直就像是在菜地里割韭菜似的,割掉一茬很快又疯长出新的一茬吗?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从头顶往下拍的扫描图象。我看到原本是圆形的气管,已经被脖子上的新肿瘤压迫凹陷了。当主治医生把扫描图片中的气管在电脑上放大时,它像是一个悬挂在夜空中的缺月,令我想起杜甫的诗句:“缺月殊未生,青灯死分翳。” 一股阴森惶恐的气息袭上心头。我在想,如果按照目前这个肿瘤的增长速度,不出几个月我的气管就会被癌瘤堵死了。
我弱弱地问主治医生:“这个脖子上的肿瘤可以用手术割掉吗?“
“手术是不太可能了,因为在你脖子上的肿瘤是由许多小肿瘤组成的,这是一个非常敏感部位,切除它们会伤及其它的器官。”
我无语了。当医生告诉一个晚期癌症病人没有动手术的选择时,这个癌症患者剩下的日子应该是屈指可数了。
看到我沉默不语,主治医生继续讲道:“我已经决定了你的治疗方案。这次你用是一种免疫治疗新药物 Nivolumab,我现在就为你写处方,你需要立即接受治疗。”
从主治医生的口气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种紧迫感。从他接下来为我做的只有在应急情况下才启动的处理安排,我意识到他在抢时间,想把这个免疫治疗新药尽快地输进我的体内,以此来抑制癌细胞的猖獗漫延。
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帮我在一个专为病人手术前做准备的地方找到一个临时床位。
我躺在医院这个特别病床上,看着挂在架子上满满一袋Nivolumab药水,顺着长长的塑料管一滴滴地流入我的血脉中,脑子里浮现出圣经里的一段经文:“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生前预嘱
其实我在去年9月1日接受手术时,就已想到过这段经文。一个人的生命是有“定期定时”的。当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时,他应该在死之前做哪些“必须的”准备事项,以免其家属在他失去意识时无所适从呢?
那天清晨七点,我走进南加州希望之城医院办理手术前的手续。接待我的一位女医护人员问:“你签暑过‘生前预嘱’这份法律文件吗?”
“没有,我先前做过四次手术,但都没有签署这份文件。我总觉得若是在手术中发生了意外,我的妻子自然而然可以代表我处理一切紧急情况的。”
“四次手术都没有签署这份文件?“ 女医护人员不可理喻地惊叹道:“你的法律意识也太差劲了吧,像你这样做了这么多手术的人,这是必须的!”
在这位女医护人员的“这是必须的”说服下,我同意在手术之前签署这份“生前预嘱”。她告诉我,这份文件需要公证后才能生效,医院提供一条龙免费公证服务。她让我在医院大厅的沙发上仔细阅读文件,她会立即打电话联系医院的法律公证人在我进入手术室之前为我公证。
美国各州的法律不同,这是一份加州的“生前预嘱”,英文叫 California Advance Health Care Directive, 直译是 “加利福尼亚州预先医护指示”。文件分两小部份。第一部份,要求我选择Medical decision maker, 即当我失去意识时,要求我选择两个法定医疗代表人,防止万一第一个人无法为我做决定时,另外一个候补人可以执行职责。那天妻子与我的大儿子路加陪伴我去的医院,所以我把儿子路加的名字做为候补人添写在文件上。
在这页上,我还需要声明,这两位执行人,有权改变我在失去意识之前所做出的医疗决定,如果医生在那时认为这是对我的最好的决定。
文件的第二部份有七个简单的选择题。
第一个问题:我的生命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值得活下去:
a 可以与亲友交通讲话b 从休克中醒过来c 独立洗澡、吃饭、照料自己
d 没有病痛e 没有插管f 不管我的病严重到什么程度,我都值得活下去
g 我不知道
除了最后两条,我在前面的五条上都打了同意的叉号。
第二个问题:如果我快死了,我希望死在什么地方?
a 家里b 医院 c 我不知道
我选择了第一条,我希望死在家里。
第三个问题:你认为宗教或者灵性对你很重要吗?
我回答“是的”,并注明我是一个基督徒。
第四个问题:在我病危时,我选择:
a 实施所有的生命支持疗法。如果这些措施无效,治愈无望,我希望继续被挂在维持生命的机器上,即使这样会导致我临终痛苦。
b 只有在医生认为对我的病情有益的情况下,才可以对我实施生命支持疗法。如果这些措施无效,治愈无望,我不要被挂在维持生命的机器上。如果我遭受临终痛苦,我要求立即停止这些生命维持机器。
c 我不要接受生命支持疗法,我注重临终舒适,我比较喜欢自然死亡。
d 我授权我的法定医疗代表人做选择。
e 我不确定。
我本想选择C, 不接受任何生命支持疗法,但当我读到文件中写的生命支持疗法的定义时,我改变了主意,选择了B。文件上说,生命支持疗法是用来维持人的生命,它不只限于心脏复苏CPR、呼氧气机、插气管,还包括洗肾、输血、药物等人们常见的医疗措施。
第五个问题:你愿意在死后捐献你的器官吗?
我选择让我的执行人去决定。我之所以没有自己做决定,是因为肾癌的癌细胞通过血液在人体内到处游荡,我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可能有癌细胞,因此我可能不符合捐献器官的条件。我希望我的执行人咨询我的主治医生之后再做决定。
第六个问题:你需要医生验尸去研究你的死因吗?
我的回答是:只有对我的死因有疑问时,才需要验尸。
第七个问题 医生需要了解你死后应如何处理你的尸体,火葬还是土葬?
我的选择是:火葬
当我答完这份“生前预嘱”上的所有问题,并在文件上签了字之后,一位医院的年轻女法律公正人匆匆赶到现场,她验证了我的加州驾驶身份证后,便让我签字画押,在我进入手术室之前完成了这份文件的公证程序。临别时她告诉我,按照加州法律,这份“生前预嘱”的法律文件,要在公证后的24小时才能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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